□ 魏旭霞
我的姥爷魏锦山,1921年2月22日出生于晋东南长子县宋村乡后辛庄村一个贫苦的农村家庭,家中弟兄六个,姥爷是老六,加上太姥爷太姥姥共八口人,家里揭不开锅是常有的事。但是姥爷的父亲是个开明的人,觉得六个儿子没有一个识字的也不行,在姥爷六岁的时候,咬咬牙把姥爷送进了一个落魄秀才办的私塾,让姥爷去认字,长大后我才知道村里除了我的爷爷(曾经是林业局干部)是个文化人,另一个就是我姥爷了(当我很小开始认字的时候,就见姥爷经常捧着一本厚厚的三国演义看),虽然爷爷要比姥爷大很多。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兵荒马乱时期,民不聊生,家里有劳力的男人都出去找寻生计了(务工)。而姥爷和他的三哥五哥却拜了一个会剃头的师傅学了一门剃头的技艺,这在当时是比较前卫的行动,他们的师傅是在长子城赫赫有名的一个人,当时有钱的人都是请他去家里给他们剃头。
学成期满后,姥爷和两个兄长商量,虽然学了剃头,但是在那个年代,长子处于山区丘陵地带,贫穷落后,让人们花钱剃头是不现实的事情,村里的男人头发长了,都是家人或者邻居互相用剪刀剪一下,如果在当地用这门手艺谋生根本行不通,这个时候,上了几年私塾能认识字的姥爷想了一个办法,走出家乡到外地去,剃头是个传统行业,当时的中国男人们很多还是长发,也没有剃头铺子,只有当时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会请剃头师傅到家里剃头。姥爷们当时在家乡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姥爷的提议得到了两个哥哥的积极响应,接下来就是商量去哪里,自古以来有文化不可怕,接受过教育的姥爷把眼光锁在平遥,因为平遥自古就是经商之地,人们的思想肯定要比当地的人开放一些。说干就干,姥爷又召集了邻村和自己村里的几个后生,每人做了一副木头挑子,一头挑着剃头的家伙什,一头挑着行李,十七岁的姥爷和两个弟兄告别了爹娘,走上了出外谋生的路。
那个时候,没有公路,没有公交,再远的路程都是用脚完成,姥爷一行人挑着行李风餐露宿攀山越岭,在一个春夏交替的季节走到了目的地平遥。
初到平遥,人生地不熟,弟兄三个租了一间房子安顿了下来。他们没有钱租赁店铺,而是每天挑着一副担子走街串巷吆喝生意,担子的一端挑着一个凳子,另一端放着一个四条腿的脸盆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个形似草帽的铜盆,给人洗头。这个铜盆在我后来学徒时曾经见过,后来被门市部主任全部变卖。
当时剃一个头几分钱,不得不说平遥人的见多识广,自古平遥人就是走南闯北做生意,一些新鲜事物很快就接受了,比如剃头,以前都是自己家的人乱剪,长的变短就行,现在有了专业的剃头师傅,他们当然觉得新奇,所以纷纷尝试,这样一天下来,姥爷的收入能达到几毛钱,这可是激发了姥爷的斗志,比起在家里总是吃不饱强了不知有多少。
很快的,两年以后姥爷略有积蓄,他又有了新的想法,走街串巷固然省了一笔开支,但是遇到刮风下雨天气,就不能出去,也就没有了收入,而且有时候在别人家的大门底下给人剃头,会遭来主人的嫌弃。如果租一间门面房子,虽然有租金,但是风雨无阻,而且有个休息的地方,客人来了也可以坐着,价钱也可以略高一点。
年轻气盛的姥爷说干就干,在街上转悠了两天,最后在东大街当时的晋生电灯面粉公司附近(后来的第二针织袜厂附近,今天的唐都漆艺)找到了一间门面房,价格也不贵,姥爷当即和房东敲定价格,立马收拾了一下搬了进去。
他先是让木匠打了一把椅子,又买了一块水银玻璃挂在墙上,当即档次就提高了很多,几天后一间门脸上挂着“(魏师)剃头铺”的店开张了。接下来姥爷的两个哥哥也相继开了自己的剃头铺子,由于他们的剃头技术过硬,为人和善,服务也周到,三个人的生意都是红红火火。
几年后,姥爷回到家乡娶了邻村的小脚的姥姥,婚后把姥姥也带到了平遥,从此过上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再后来妈妈和她的三个妹妹相继出生。
生意越来越好,姥爷的信心越来越足,他在想,我何不也带几个徒弟呢?然后把店面再扩大一下。这个时候姥爷想到了老家村里的一个年轻人,这个人比姥爷小很多,平时嘴甜人机灵,姥爷很是喜欢他,于是写信托人带回去给他,在一个春节后,姥爷把他带到了平遥,成了姥爷第一个徒弟。
但是,很多年后姥爷暗自叹息,他带了一个没有良心不懂得感恩的白眼狼。而且恩将仇报把手把手教会他理发技术的姥爷陷于不义之地,在姥爷退休回到家乡后,先姥爷调回本地工作的他直至姥爷去世也没有去看过姥爷一眼。这是后话。
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姥爷的生意稳步上升,出外做生意的平遥人带回消息说,太原有的理发店用的都是铁铸的椅子,非常结实。而姥爷用的椅子是木匠打的木头椅子,背后支着一根木棍,刮脸的时候把木棍往后一拖,椅子就可以斜躺。
姥爷思谋着也把店里的设备改变一下,姥爷和两个哥哥一商量,怀揣所有积蓄,坐上火车去了省城太原,找到了钟楼街的一个理发店(就是后来的太原国营理发店的前身),问清地址后,姥爷他们订购了六只椅子(当时的价格就是每只七十块钱)六面红木镜子(当时价格是十块钱一面)还有一些手推子、剪子、梳子、洋式剃刀(以前他们用的是一种直柄笨剃刀,剃刀柄比较短)等一些当地还没有的理发工具。
几天后,上海理发工具厂拉了一批椅子镜子直接送到了平遥,这些椅子是当时上海理发工具厂生产的第一批蝴蝶牌理发椅子,商标是注册过的。(很多年后的一天,恰好上海理发工具厂的职工来平遥旅游,恰巧路过西大街理发店看到了他们厂生产的椅子,激动的走了进来,当时他们早已停止生产这种铸铁椅子,改为现代式的高级升降椅子,他们以为早就不用这些椅子了,没想到在平遥见到了)这在当时是轰动平遥城的一件事,人们纷纷去看稀罕,姥爷的生意用火爆形容一点不夸张。后来几个同乡也相继购买了同样的设备。
正当姥爷的生意处于稳步上升之际,1956年的一个新政策给姥爷的一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实行了一个公私合营政策,也就是把所有的私人小型企业一起合并成立一个国有制性质的单位,成立一个综合性质的公司,由公司统一管理,连带他们自己的私有财产也一并管理,然后统一发工资。
这时候姥爷的两个哥哥动摇了,他们的想法单纯,万一合并将来回不了老家怎么办?自己买的理发工具成了别人的怎么办?但是姥爷的思想不得不说是超前的,他想到了将来有一天失去了劳动能力后的生活,如果合并,将来的生活肯定会有统一安排,带着这样的想法,说服了两个兄长,然后毅然关闭了他们的剃头铺,带着他的得意门徒和店里所有家产还有步他后尘来到平遥的几个同乡,一起合并到当时刚成立的福利总店,后来改成饮食服务公司。一起合并的还有饭店旅店澡堂,统称为国营理发店,国营饭店,国营旅店,国营澡堂,从此,姥爷三兄弟的人生有了实质性的改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国营正式员工。
然而姥爷的三哥在刚进入公司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后便离开了人世。而姥爷的五哥为人和善,到了国营理发店不久因为人缘好,被公司选为门市部主任。无奈也是干了没几年,又因病英年早逝。
再后来由于私人店铺关闭,国营理发店由原来的一个西大街理发店发展成最后的三个,就有了鸡市口女子理发店和衙门前两个理发店。小姨刚来的时候就是在衙门前理发店,和姨夫结婚后才调至西大街理发店。
在我入了这一行后,曾经和姥爷有过无数次谈话,当时年仅十五岁的姥爷跟了一个城里会剃头的师傅拜师学艺,跟着师傅走街串巷吆喝剃头,挑着担子手里拿着一个叫“嗡”的响器,每走一个地方,只要两手一拨响器,就发出嗡鸣回荡的声音,人们就知道是剃头的来了。
在闲时,师傅给了姥爷一根比焊条粗一点的铁棍,然后让姥爷两腿并立两臂伸直与肩膀平伸,右手指头夹着铁棍,轻摇手腕,当时不解其意,只是一分钟不到,胳膊酸麻,两腿发抖,姥爷刚想放下来,师傅过来就是一脚,吓得姥爷赶紧又举起来继续摇,头上已是汗水直淌,这些我后来是深有体会,而且在我身上体现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我练习绕手腕的时候拿的是一根小指头粗细的铁棍子。
过了一段时间后,师傅给了姥爷一口老式直柄剃刀,让姥爷给一个熟悉的老人剃头,姥爷提心吊胆的拿着刀子,在一块拐刀布上来回擦了几下刀子,在师傅的注视下慢慢的剃了下去,在这个时候姥爷突然领悟了师傅让他摇手腕的用意,原来剃头的时候是借用手腕的灵巧运动来把头发顺势刮下来,如果手腕不灵活,那么剃头的时候就会用整条胳膊的蛮力往下刮头发,这样的话客人会感到不舒服,自己也累。而且剃头的时候不可以从正脑后开始第一刀,那是给死刑犯剃的,必须从斜处开始第一刀,姥爷定了一会神,小心翼翼的剃完了头,第一次动手,竟然没有刮破,姥爷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师傅看在眼里没有吭声。
手腕还是每天继续摇,已经不像刚开始吃力了,连续半个时辰已不是个事,刮胡子也慢慢熟练了,这时候开始出现了经常给客人刮破下巴出血的现象,姥爷不明白,刚开始不熟练没有刮破,现在熟练了反而经常刮破,带着不解,姥爷小心的问了师傅怎么回事,师傅说,刚开始因为不熟练,你就会操心怕刮破,慢慢熟练了以后,你就会大意甚至有些满不在乎,所以会刮破是必然的,你一定要学会戒骄戒躁,姥爷惭愧的低下了头。从此很少刮破。
看看刀子练习的差不多了,然后师傅又给了姥爷一把梳子,还是胳膊平伸,左手大拇指来回捻动梳背,而右手拿了一把废弃的手推子一下一下的捏,练习手指灵活度,在我当时的学徒生涯中,捏手推子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当然啦,还有一个更加折磨人的事情就是磨刀子,薄薄的一口刀子,要来来回回的磨上四十几分钟,而且就是站着,每天晚上收了工师傅就会把用了一天的刀子拿出来让姥爷磨。在一块窄窄的磨刀石上滴几滴水,用一块泥浆石在石板上打出泥浆,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刀子的最顶端开始上下左右转着圈的来回磨。
在我学徒期间,所有师傅们的刀子都由我来磨,每天晚上下班后我就开始磨刀子,一磨几个小时。后来的二十年间,我每天早上到了店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磨刀子,或者晚上下班后磨。
所幸,在后来的飞速发展的时代变迁里,有了一次性的刀片,只需在刮胡子的时候在刀架上换个刀片,既干净卫生又省了磨刀子之苦。以至于我学徒期满后只要遇上停电,我就时刻往厕所跑,那个年代客人特别多,即使停电了人们也要用手推子理,而我,独独对手推子有一种敬畏的心理。
在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传统,做事情必须按照规矩来,无规矩不成方圆,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急于求成,做任何事情随心所欲。
等姥爷梳子练习得差不多的时候,师傅开始有意识地让他用手推子理一些小平头之类的发型,就像顶着一个锅盖似的发型,这在当时也算是时髦的发型,都是年轻人才理的。
也许是男人都有力气,手推子在姥爷的手里并不是太难搞,只不过是不太熟练,梳子和手推子经常不协调。但是姥爷在师傅的严格教诲下(确切的说是在师傅的打骂下),不敢有丝毫懈怠,白天除了帮师傅干活和跟着师傅学艺,其余的时间就是在练习基本功,晚上还要给师傅洗衣服按摩,剩下的时间就是磨刀子。
姥爷是个勤快的孩子,人又忠厚,渐渐获得了师傅的喜爱,在后来的日子里,师傅倾其所有把姥爷培养成一个技术过硬的人,在一次过年(过春节)之后,姥爷给师傅拜完年然后又深深作了一个揖,告别了师傅回到了家,然后和两个兄长来到了平遥。
姥爷一辈子谨小慎微,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但是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已经步入中年的姥爷不知怎么得罪了人(当时某个爱整人的积极分子),这是我听妈妈讲起的,凭她小时候的记忆断断续续给我讲了一些姥爷的事情。
公私合营后,姥爷和他的得意门徒分到了一个门市部,姥爷一生没有儿子,生了我妈姐妹四个,无形中对待徒弟就像自己的儿子,可是在后来,忠厚的姥爷为他的善良买了大单。
文革时期,勤勤恳恳剃了几十年头的姥爷,被莫须有的罪名遭到了(积极分子)的整肃,被迫逃到深山里,精神上也受到了刺激,变得胆小怕事,被单位的人找回来后,已经不能再理发了。
通过调查,发现姥爷是被冤枉的,随即给姥爷重新安排了工作,被调到当时火车站旁边的延安旅社(后来的中都宾馆前身)看了大门,结束了长达三十多年的理发生涯。而他最看好的徒弟在此期间明知姥爷的冤屈却落井下石,没有对姥爷的冤情辩解过一句,而是添油加醋迫使姥爷离开了理发店,在姥爷被找回来后,他没有和姥爷说过一句话,而姥爷也在此时认清了此人的真面目,有些黯然神伤。
好日子没有几天,中国大地又来了一次政治风潮,也就是把一些从农村来到城里的家属全部遣返回农村,而经历了被冤后变得胆小的姥爷这次失去了往日的深谋远虑,在别人还是观望的时候着急忙慌的让姥姥带着四个女儿先行回到了家乡。而姥爷一个人孤独地留在了平遥,直到1980年退休。
八十年代初,姥爷正式退休,与他一起退休的还有同时进入公司的邻村人原根柱、关改成、郭锦成、李中秀和进先(后三人去世的早,所以我不认识。在我来到平遥后只是认识了前面的两个人),成为公私合营制以来第一批退休的工人,晚年生活得以有了保障。每月按时领取退休金,这让姥爷回到家乡成为全村人羡慕的对象。
与此同时,根据国家政策小姨顶替了姥爷的岗位也来到了平遥,成了一名国营理发店的正式工人,拜一个平遥有名的马继仁师傅为师。而马师傅的师傅即是我姥爷的徒弟。学成三年后,嫁给了同在一个门市部上班的姨夫。
七年后,也就是1987年,初中毕业的我步姥爷、小姨的后尘也来到了平遥。开始了我充满乐趣而又略带艰辛的学徒生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重复了姥爷当年走过的路。
但是,年少的我已经不满足于上个时代人的理发技术,每天除了苦练基本功,我还买了大量的关于理发方面的书籍,闲时就看书钻研揣摩,结合白天的实践,我对当时的发型做了大幅度的改变,吸引了一大批中青年人来找我理发。
在我还未学徒期满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很多固定的老客户。加上我又勤快,店里的一切杂活我都包了,所以哪个师傅也愿意耐心地教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无形中集结了所有师傅的优点,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是客人后来对我的评价。
但是,对于刮脸和剃头我还是严格按照传统技术,让一些中老年人也享受到刮脸和剃头带来的精气神。同时还捎带着了解一些剃头的民俗。
比如刚生下来的婴儿,要剃胎毛,满月了要剃满月头,去住姥姥家临回的时候要剃头,然后要留一撮舅舅毛,表示是在舅舅家剃的。年轻人结婚前不刮脸,但是在结婚的当天要由理发师给开脸,从此就可以刮脸了。
一个理发师的技术决定了客人的精神面貌,如果你技术好,给人理完后整个人的精气神给人的感觉是向上昂。而如果理发师的技术一般,给人理完后整个人会觉得是萎靡不振,这是我从业三十年的理发心得,每次给人理完发我就会观察,不管哪个年龄段的人,经过我的手都会变得神采飞扬,对这一点我非常有自信。
所以,当公司进行改革后单位的人纷纷下岗待业,而我选择了一个临街单位的院门口开了属于自己的小理发店,新旧顾客几乎是络绎不绝,我固守传统理发的本色,加上与现代新工艺相结合,吸引了一部分年轻人也纷纷光临小店。
而且由于基本功扎实,在新兴起来的美容美发店都是用的新式升降椅子坐着给人理发的时代,而我还是用的姥爷最初买回来的铸铁椅子。理发的时候,两臂架起,眼睛与人的头基本平视,双脚并立,挺直脊背,一切都是按照旧时规矩来。
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老年人基本是以光头为主,对于他们来说,剃光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一个好的理发师在剃头的过程中,刀子上下左右翻飞,如行云流水,一个光头剃下来大约需要半个钟头,经过顺刮(戗)刮下来,你用手来回一摸,感觉像缎子一样光滑,没有一点茬。但是切记不可在客人头上乱摸,否则客人会生气。
而刮脸更是一种享受,信得过你的客人在这个时候可以安心的睡一会儿。先用热毛巾敷在下巴把胡子软化,再打上肥皂沫,然后把刀子在拐刀布上来回拐几下,左手拇指和食指轻崩皮肤,右手拿刀子紧跟左手,刮胡子的时候先从右脸开始,一下一下拉长刀子,基本功不扎实的就是一点一点的往下锯胡子,客人会非常担心被刮破,而且不舒服。而刮脸的时候则是从左往右,顺序不得打乱。师傅们为了让客人更舒服一些,他们会坐在凳子上给人刮脸,刀子一下一下依次前行,手起刀落,脸上的汗毛一卷一卷往下落。
刮耳朵更是一门绝活,要把刀子竖起来拇指和食指中指轻捻刀柄,耳朵里的毛发瞬间被刮落下来,这需要眼疾手快,否则很容易刮破。然后左手食指在耳朵里轻按一下,那种感觉据客人自己描述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再然后刀子一直刮到额头转到右脸,最后再在下巴上过一遍,满手来回摸一遍,整个下巴光滑铮亮,如果是浓密的连鬓胡,刮完后会发出一种青色的光泽,人瞬间就会变得精神起来。
这个时候还没有结束,收刀后,师傅会从头顶开始轻轻给人按摩,两手依次轻按头部穴位,每个穴位都按五六下,直至脖颈肩膀胳膊,最后轻拽每个手指,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然后在肩膀上啪啪的拍几下,整个剃头过程就全部结束。
在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基本还有传统文化礼仪的概念,他们觉得,在任何一个重要的事情之前,都要先来理个发,让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变得清爽利索,也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
进入腊月,理发所那就更是男人的世界,八十年代初,私人理发室比较少,人们还是比较信任国营理发所,所以,在年前的日子,人们可以说是趋之若鹜的来理发,即使是我刚学徒期满,也是一刻闲不下来。直到除夕下午,赶紧关了店门,还有很多老顾客来敲门。俗话说有钱没钱,剃头过年。
还有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成了男人们的节日,和女人们的三八节绝对有的一拼。在这天,他们早早就来到店门口守候,都希望成为第一个理完发抬龙头的人。在这一天,我有无比的耐心给客人服务,还得不时安慰排在后面的人,告诉他们今天迟早要让他们抬起龙头,这一天我的状态基本就是机械性的理发刮脸无限循环,看他们从我这里容光焕发的走出去。
据说,有的理发店因为这一天客人实在是多,想了一个办法,在这一天,店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今日龙头,价格上涨,明日恢复原价),以此减少客人的流量,殊不知,因了这个龙头称谓,客人不但没被吓跑,反而更多了,没办法,只有老老实实干活。
到了清明前三天,都准备要去上坟祭祖了,也是需要去理发店,让理发师给自己修剪的神清气爽,恭恭敬敬的去见祖宗了。
曾经有一个真实的也有些不可思议的故事,我的一个老客户在清明前因为有事没有理发,去给他爷爷上坟,头发因为乱糟糟的,回来的第二天早上,他的妻子忽然发现他的后脑勺缺了一块手指头模样的头发,就像被人戳了一指头,他有些迷信,马上就联想到是不是昨天上坟,爷爷说你龟孙子竟然蓬头垢面就来见我,真是不尊重我,然后一指头戳在他后脑勺,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虽是迷信,但是人们在清明前都会理发刮脸,然后干干净净的去见祖先,表达了对祖先的尊重。
如今跨进了二十一世纪,大街上如春笋一样冒出了无数家美容美发店,一些年轻人纷纷外出学艺,各式新潮发型像艺术品一样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而我,固守着一方传统,除了接收一些现代理发工艺,更多的还是保留了上个世纪流传下来的技术,三十年如一日,我对待理发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从来不曾有厌倦过。
如今,我也即将跨进退休行列,开始对这一行有了一些担忧。在我以后的从事理发行业的人,已经是随心所欲,没有规矩可言,对于传统的刮脸剃头更是拒之门外,不屑一顾。他们在客人的头上来回反复的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乱剪一气,理一个头下来客人比理发师还累。
而我们经过传统训练的师傅们理的时候是从右鬓角开始逆时针往左理,再从左鬓角顺时针往右走,过来直接结束,一个最难理的寸头加上刮脸洗头最慢十五分钟完成了,理完之后客人会感到非常的舒服。
经常会遇上陌生的客人走进我的店,首先是问我会不会刮脸,而我会觉得莫名其妙,哪有理发不刮脸的?但是他们说很多理发店现在都不会刮脸,而且理的发型也是不伦不类,我只是笑笑,当我给他们全程理完后,他们的反应都是这样的“哎呀,总算是找到一个真正理发的店铺了”,不用说,最后都成了忠实的老客户。
在饮食服务公司还没有改制的时候,我已经是最后一个经过正规严格训练的理发师,在我的身上集合了所有师傅的优点,最终青出于蓝胜于蓝。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曾经试图培养几个年轻人来学习新旧结合的理发刮脸技术,但是过不了几天,都因为受不了我严格的基本功训练而相继离开。而我也最终放弃了培养接班人的念头,一个人坚守着传统理念,心无旁骛的一天天一年年为人们服务着。在我眼里,每个人的不同发型都是我的得意作品。
如今,各行领域都在打造一种独一无二的专业特质,我在休息的空档有时会感到一阵迷茫,祖先留下来的剃头刮脸技术是否也可以纳入非遗文化产业呢?如果把剃头刮脸技术也作为一种传承文化发展下去,那么我就不用担心这门技术到我这里会嘎然而止。但是让我担忧的是,现在的年轻人还愿意学习这种古老的传统的剃头刮脸技术吗?
姥爷早已入土为安,小姨也已退休多年,而我也迈入中年。一个理发店承载了我家祖孙三代人的青春年华,每当我闲时看着这把油漆斑驳的陪伴了我姥爷、小姨、还有我三代人的理发椅,就恍惚看到了姥爷当年在这把椅子上给人剃头的情景。也想到了等我进入老朽之年的时候这把陪伴了我几十年的椅子会不会被我的后代当废铁一样送到废品站,那么,真正意义上的传统理发在我这里是要画上句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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